芸依

Summary：乔瑟夫突发奇想给自己安了个仿生人LED灯，准备借此在成年派对上大出风头。不幸的是因为一场意外，他被误扔进了仿生人处理站；而幸运的是在可怜的乔瑟夫被绞碎前，一位路过的“好心人”西撒顺手将他捡回了贫民街。

 

 

※补档，整合了一下，全篇3.3w字

※lof别再屏我了……

※没有甜腻腻的爱情，只有很倒霉的乔乔和操碎了心的齐哥

 

 

 

 

01

 

 

今天是乔瑟夫的十八岁生日。

 

和艾莉娜奶奶一起切完蛋糕，在保证了十三次“一定会在凌晨前回家”后，乔瑟夫终于拿到了晚上出门的许可。仿若一只终于挣脱了枷锁的犬科生物，他欢快地领着一大帮子损友扑进了酒吧。

 

 

 

这是一所坐落在仿生人回收站旁的变装酒吧。

 

托某个疯狂科学家的福，十年前由他散播的病毒数据直接导致大批的仿生人脱离人类控制。仿生人对人类的暴力袭击便是从那时开始出现，直至今日已经成为了影响社会治安的重大问题。丽萨丽萨提醒过乔瑟夫很多次：鉴于近几个月仿生人伤人案件愈演愈烈，出门最好注意安全。但归功于她本人那时看猪一般冷漠的眼神，乔瑟夫总是对她的这番话嗤之以鼻。

 

然而，她讲的似乎是真的。乔瑟夫皱眉折腾着手上的零件，忙碌的间隙间偶然一抬头，恰好透过酒吧厕所的通风窗，望见了不远处闪烁的火光——来自仿生人回收站那块儿。

 

随着仿生人暴乱案件的增多，每天被扔进回收站等待处理的危险仿生人经常因为来不及被及时焚毁而在封闭的工厂里堆成壮观的垃圾山。乔瑟夫恍然想起丽萨丽萨和史比特瓦根今天缺席他生日会的理由。好像又是要调查那该死的仿生人暴乱。

 

拜托，那些奇怪的仿生人有哪一天不在暴乱吗？乔瑟夫愤恨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算了……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冷清的生日会，刚满十八岁的男孩自暴自弃地想，手里不忘继续捣鼓着他的玩意儿。

 

好了，完工。乔瑟夫笑着露出一颗虎牙。

 

十八岁成年？一个乔乔为什么要过两次成年礼？他那些一肚子坏水的美国朋友们现在恐怕就在外面商量着怎么捉弄自己。早在两年前就经历过成年礼的英籍男孩筹谋着要好好吓他们一跳。谁让史比特瓦根爷爷正好不在呢。

 

天地可鉴，乔瑟夫原本准备的真的是实打实的惊喜。正因为清楚史比特瓦根对仿生人的喜爱，乔瑟夫本打算试着扮演一天“快乐的仿生人乔乔”来逗总是操劳过度的老人开心，甚至为此还特地拜托了朋友为他从黑市上搞来一些稀罕物件。

 

哦，史摩基，可靠的伙伴。他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说，还额外带来了连乔瑟夫先前也一无所知的黑科技产品。在清点完LED灯装置和几包蓝血后，乔瑟夫意外发现了一瓶能够使人血液短暂变色的药片。他由衷感谢起史摩基的贴心。但突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对这可靠的伙伴实施惊吓，瞬间又乖乖在一丝罪恶感下忏悔了一秒。最后，受好奇心驱使，乔瑟夫尝了一口这酷似糖球的药片。

 

嗯，薄荷味，要是可乐味就更好了。

 

史摩基带来的东西足以供乔瑟夫大展身手——即便这为数不多的道具刷爆了他的信用卡。大少爷乔瑟夫的终端账户第一次体验到了贴心的封禁服务，还是以欠费的名义，可喜可贺。

 

这种小事之后向老妈卖个惨总能解决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一顿物理打击教育。迅速将问题抛到脑后，乔瑟夫原本跃跃欲试的心情在收到史比特瓦根来不了的消息后，顿时泄了气。

 

东西都备好了，他总不能事后白受丽萨丽萨一顿骂吧……？脑袋灵光的乔乔含恨将这场家庭聚会上的惊喜，改成了酒吧中的惊吓。

 

最后确认了一次LED灯的组装没有问题后，乔瑟夫将那小巧的圆圈轻轻贴上自己右侧的太阳穴。随着一阵冰凉的触感，神似仿生人标识的存在便已经吸附住他的皮肤，契合得仿若身体的一部分。贴片上蓝色的光圈被散乱的发丝遮盖了些许，温和地流转着微芒。

 

这种仿LED灯的贴片能根据使用者的心率来变换颜色，据说设计的灵感是源于现在备受关注的异常仿生人。

 

乔瑟夫拿起旁边备好的龙舌兰酒，怼着喉咙直接吨吨了几大口。度数不算低的酒液顺着食道将热度携带到胃底再散播到四肢，催促脉搏加快跳动的频率。浓烈的酒味让乔瑟夫皱了皱眉，转头将目光投向洗手间的镜子，默默目睹自己脑侧的灯光逐渐由莹亮的天蓝蜕变成深沉的血红。

 

美丽而危险的红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异常”、“暴动”等充斥着不安意味的词汇。而这些糟糕的联想，此刻都源于人类不稳定的情绪。不得不说，设计这个的人可真够恶趣味，正因为仿生人的电子心脏连跳动的间隔都被固定设置好，永远不存在心率失常的情况，才使得这个专供人类使用的LED灯贴片显得更为讽刺。

 

考虑到无关人士的心情，乔瑟夫从洗手间出来后特地窜进了舞池的阴影中，避开人流绕路前往朋友们所在的包间，以免有人撞见自己后陷入无妄的惊吓。在看到包间号码的刹那，乔瑟夫在走廊拐角瞥见了一抹熟悉身影。准确来说，熟悉的是那家伙身上的制服。不远处那简洁又专业的装束好像是……SPW财团的人？

 

乔瑟夫发现那人的同时，那人也正好抬头看见了他这个大小伙，只能怪195cm的身高无论站在哪儿都扎眼得很。隔着走廊，那个SPW财团的员工有没有认出乔斯达家的小少爷不谈，总之他发出了一声惊叫：

 

“在那里！快抓住他！”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情绪为何如此激动，乔瑟夫就被从其他包间突然窜出来的一群警察惊得一哆嗦。人民的好帮手们此刻都丢掉了温和的气场，露出锋利的獠牙，像潮水般朝他涌来，脸上的表情凶狠得活像是要把他当场扑杀。后排稍微冷静的警官则顿了顿脚步，掏出了手枪。

 

！！！？？多亏他在丽萨丽萨手下经历过不少惨无人道的体能训练，使得身体在大脑前感受到了这股不寻常的杀气，让他在完全没搞清状况的情形下依旧做到了转身、拔腿狂奔。

 

 

 

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抵说的便是如此吧。

 

乔瑟夫脑袋发蒙地一股脑冲进了酒吧后街的小巷中，耳朵里灌满了远处大型机械的轰鸣声，喘着粗气后知后觉：恐怕是自己脑门上的红光惹的祸。也许好好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反应过来的男孩松了口气，抬手想赶紧摘下自己脑门上还没被捂热的贴片。

 

“喂，你还好吗？” 阴暗的巷子里隐隐传来关切的问询，是青年特有的清亮嗓音。

 

乔瑟夫举到一半的手猛然顿住，触摸到耳际的手指缓缓攥起，准备随时转身给身后那个冒出来的家伙一记重拳。

 

接着，他的余光瞥见了那人破旧的鞋。不是警察，乔瑟夫松了口气后扭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青年抱在怀中的，一束已然残败的花，透过夜色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几枝向日葵。

 

乔瑟夫尴尬地察觉到自己在他人眼中也绝不算什么安全的存在。由于刚经历过剧烈运动，心脏跳动得发慌，脑侧的红光因此闪烁得更为欢快。在静谧的黑夜中，一切都显得这陌生人的关怀难能可贵。逃出围捕的男孩想道个谢……然后生生又把挂嘴边的谢意、包括快要喷发出的惊呼，全都痛苦地咽了回去。

 

他十八岁的生日还能更刺激一点吗？

 

这是乔瑟夫.乔斯达，猝不及防抬眼撞见了那“人”面容后，唯一的、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想法。

 

悄无声息站在他身旁的的确是一位青年，他面容诚恳，看起来像极了一副会被社会赞誉的好人面孔——如果他太阳穴处的标识灯没有打破这种平和感。那刺眼的红色流转成一个圆，正发散着压抑的光芒。

 

Fu——ck！仿生人！异常仿生人！

 

乔瑟夫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丽萨丽萨那婆娘的叮嘱，很明显母亲大人总是对的。糟糕透顶的十八岁，他初次假扮一把仿生人，不仅没有让史比特瓦根爷爷开心，反而给自己招惹了杀身之祸。

 

青年型号的仿生人安静地凝视着乔瑟夫，身上风格诡异的衣服显然是从别处捡来拼凑着穿上的，但此刻也已经破烂到难以入目。昏暗的灯光下，有蓝色的液体从纺织物的缝隙中渗透出来，把更多的布料染成暗色，然后滴落在后巷肮脏的地砖上。

 

他类似人类的肌肤上有很多细而长的口子，那些伤口丑陋得像一颗颗裂开了肚皮的大豆。乔瑟夫知道那底下没有血肉，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金属。仿生人的左手腕只剩下一根线路在连接，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但他依旧牢牢抱紧了怀中破败的花束，开口：

 

“你也是没听西撒的话跑出来了吗？”

 

西撒？乔瑟夫猜测对方可能是把他当成了同类，但依旧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之前追赶乔瑟夫的警察正向这边搜索的信号。

 

“！没时间了！”显然仿生人也感应到了声波，急忙将怀里乱七八糟的花草枝叶全丢进乔瑟夫怀里，“他们是追着我来的！你带着花！”

 

没等乔瑟夫反应，便被这个不正常的仿生人拉着奔跑起来，朝着仿生人回收站的方向。

 

冷风夹杂着忽远忽近的警笛声，呼啸着从耳旁刮过。而乔瑟夫本人，正被异常仿生人挟持着，与人类世界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他们跑到了仿生人回收工厂的墙角下，那个挟持犯似乎是打算带着他翻墙，但仿生人快要断掉的左手明显拖累了他的动作。

 

警察要追上来了。

 

是继续和这个仿生人搭伙，被警察枪杀好些？还是现在就暴露身份，被这个仿生人拉着同归于尽好些？乔瑟夫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哪种死法显得更为体面，好挽留一点乔斯达家的声誉。

 

“你叫什么名字？”仿生人青年回头看到追来的警员，果断转身握紧了乔瑟夫的手腕。

 

“……JOJO。”

 

“我叫马克，听着，西撒会来接你的。”

 

还没等乔瑟夫问清楚西撒究竟是谁，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电流从手腕处噼里啪啦地窜入自己体内，以至于他有一瞬间闻到了诡异的焦香。

 

“我把记忆数据给你，花也给你，把它们带给西撒。”

 

乔瑟夫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眼前一阵阵发白，但总归不可能是因为那该死的“记忆数据传导”。天杀的，他连个最低端的USB接口都没有，就这样硬生生承受着另一个物种的电流攻击。四肢瞬间失去了力量，乔瑟夫在巨大昏眩中只听到那个奇怪的仿生人混蛋还在一直念叨着要他去找西撒。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乔瑟夫听见了一声枪响——

 

随后，他就被一股推力掀翻，滚进围墙，跌入了仿生人的坟场。

 

 

——————

 

 

乔瑟夫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反正从他醒来就发现四肢无法动弹，只能呆呆躺在原地，仰望着被灰烟灼烧的天空。嘶，他还有点耳鸣——好像是电击后的后遗症。

 

那个荒唐的夜晚，充满着鸡飞狗跳的意外，简直像是一场糟糕至极的噩梦。

 

而乔瑟夫现在还滞留在那场噩梦里。

 

全自动仿生人回收工厂的内部，机械设置全都顺着流水线搬运着一堆堆报废的仿生人，先是拆解下可回收的零件，然后再挤压成体积足够小的合金块，扔进熔炼炉。

 

老实说，有点恐怖。

 

乔瑟夫躺在工厂的最底层，清醒地目睹自己身边一个个像极了“人”的存在，如何被剥去外皮、砍去手脚，最后变成高温中一滴快要汽化的水珠。

 

乔瑟夫在脑中扒着手指数了数，估计明天就轮到自己成为一颗自由的小水珠漂泊在天空了。

 

这么看来，人类和仿生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乔瑟夫心情压抑地攥紧了手心里的枯叶。他怀中本就残破的花因为他滚落时的一翻折腾变得更七零八散。

 

乔瑟夫突然想起了马克，想起了那声枪响，那个不正常的仿生人恐怕没能在最后逃出来。

 

马克说西撒会来接他。

 

而艾丽娜奶奶说过仿生人是不会撒谎的。

 

“西——撒——”试着将这个名字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后，乔瑟夫又紧了紧怀中的残枝败叶。尽管他和西撒一面都没有见过，但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的确成为了乔瑟夫现在唯一的希望。

 

可能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乔瑟夫自嘲地扯扯嘴角。

 

 

 

然后灰头土脸躺在废墟中的他，就被西撒捡了回去。

 

乔瑟夫很难形容他和西撒的初见。

 

当他睁大着眼睛，瞳孔无神地凝望围墙外的天空时，恍然听到了不远处大门被踹烂的声音，那个充满生气的脸庞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野。

 

他之前一直以为西撒是个和马克一样的仿生人，因为从马克的语气判断，他应该是和西撒很熟。而那个匆忙闯入的男人有着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即便处在尘埃的中心，也和死气沉沉的仿生人工厂显得格格不入，让人瞬间就能意识到这是个人类男性。

 

明明从未相识，但乔瑟夫冥冥中猜到了一个名字。

 

西撒，一个人类，一个一头金发、打扮破烂、手持扳手、表情凶恶的人类男性。这是乔瑟夫对西撒的最初印象。

 

在那双绿宝石般剔透的眼睛扫视到这里之前，乔瑟夫扯开了许久没被使用而略显沙哑的声带。

 

“西——撒——！这里！我是JOJO！”

 

他拼劲全身的力气一连喊了好几声，生怕男人转身离开。但是好吧，他是真的太久没说话了，嘶哑的喉音裂开后竟透着股男孩才特有的甜腻，活像是对长辈撒娇。乔瑟夫愣了愣想捂住自己的脸。

 

远处男人搜索的身影停顿了一秒。

 

随后，他便对上了那双干净至极的眼睛，浅绿色的旋涡深处勾杂着复杂的情绪。

 

“JOJO。”

 

他听到西撒喊他的名字。

 

 

 

西撒很难形容他和乔瑟夫的初见。

 

接到马克发出的呼救信息时，他正在安抚因为犯了错、陷入慌乱中的仿生人姑娘们。不得不说，他其实比谁都更焦急地担忧着贸然出去的友人，以至于一接到信息就急忙往马克最后所在的定位赶去。

 

还是来晚了。

 

西撒隐蔽着身形蹲在酒吧后巷，捡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向日葵花瓣，眼神逐渐暗沉下来。

 

离开后巷时，西撒与一群匆匆赶来的搜寻人员擦身而过，他略微顿足，以为是和仿生人案件有关，却听他们谈论着什么少爷失踪了的话。西撒烦躁地扭头走开，往四周继续寻找着马克最后留给自己的信息——“JOJO”…这到底是什意思？

 

在踹开附近仿生人工厂的大门时，西撒的心情绝对算不上美好。他几乎已经能断定他唯一的朋友已经罹难，只是强撑着让自己在悲伤席卷而来前继续着麻木的找寻。

 

“西——撒——！！”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不是马克，而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透着股对自己难以理解的信任感。西撒迈步走去。

 

声音的主人是个灰头土脸的男孩，一眼望去，西撒最先注意到的竟然是他碧色的双眼而非脑袋上的LED灯。那是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漾满了喜悦的信赖，配上男孩傻兮兮的笑脸，很容易让人一瞬间便卸下心防。

 

但西撒也注意到男孩怀中凌乱的枝叶，他之前捡到的花瓣就是从这里掉落的，那么马克……想到这里，西撒眼神复杂，不禁警惕起来。

 

“马克说你会来接我。”男孩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像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老鼠般扭动了几下后，又颓废地躺回原地，“我是JOJO。”

 

啊啊，JOJO。看着男孩怀中的花，他突然明白了马克的用意。这个男孩恐怕也是被追杀的异常仿生人，不同的是只有他幸存了下来。西撒陷入沉默，一股悲戚蓦然涌上心头，这种难言的酸涩让他皱眉盯着男孩。

 

“你是西撒吗？你就是西撒对吧。”

 

一直得不到男人的回复，聒噪的男孩渐渐安静下来，西撒注意到他暗暗抓紧了手中残败的花朵。

 

金属被熔断的热浪时不时席卷而来，周遭大型机械的轰鸣包裹着他们。躺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明明在不安，但男孩脸上还是挂着阳光般热烈的笑容。

 

脑中突然闪过久远的画面，西撒知道那些贫民街的姑娘们也是如此，总爱挂着这般掩盖着些许脆弱的笑容。如果JOJO是个人类的话，恐怕也是正和他妹妹一样美好的年纪，不用遭受这些苦难，而是能好好待在学校坦然享受青春。

 

于是他叹了口气：

 

“我是西撒。”

 

“我来接你回家。”

 

 

 

 

02

 

 

乔瑟夫是被西撒捡回去的。比他略矮的男人背着他走了一路，弯弯绕绕地把他带到了一个很隐蔽的地方，起码一般人绝对无法找到，这里就是西撒所居住的贫民街。

 

说是贫民街其实不太正确。现在即使最贫穷的人类也都能住上现代科技建筑的房屋，而处在城市外围无人打理的砖瓦房只有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才会光顾。哦不，其实被抛弃的仿生人也会徘徊在这里。

 

乔瑟夫十八岁前对贫民街所有的认识都来源于校园内无聊的闲谈。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总爱把这些谣言作为谈资，而无所事事的乔瑟夫总不免无意中听到几耳朵。据说城外的贫民街全是流离失所的逃犯仿生人，其中不乏有杀过人的。而真正来到贫民街后的乔瑟夫发现，这里的确都是面色不善的仿生人，至于他们有没有杀过人，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在刚把乔瑟夫领回来的第一天，西撒就贴心地安排好了他的住所。西撒住的屋子不算大，因为空间狭窄所以只能和乔瑟夫共同挤在一张床上，但这里足够整洁也足够温馨，像极了乔瑟夫只在科普杂志上看到过的、低科技时代普通人家中的样子。

 

刚来到贫民街时，身体还没从电击创伤中恢复过来的乔瑟夫常常整夜都无法入睡，睁着眼睛，像个真正的仿生人一样，脑袋上顶着一夜的红灯。仿佛闭上眼，他又会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马克拉着他往废旧的工厂狂奔，而身后红了眼的警察对着他们掏出了手枪……

 

直到某天夜里，转醒的西撒被睁着眼盯着自己猛瞅的乔瑟夫吓到后，皱眉教训他说仿生人也需要一定的休眠，乔瑟夫才开始说服自己习惯新环境。

 

在被仿生人环绕的贫民街里，西撒是唯一让乔瑟夫心安的存在。

 

 

 

半个月的修养期过后，乔瑟夫终于感到四肢恢复了往日的灵活，他蹦跶着在屋内走动了一圈，盘算着如何开口和西撒提回家的事。

 

“西撒，我现在感觉不错。”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乔瑟夫还在院子里跳了跳。

 

“看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虽然不明白乔瑟夫当初为什么非要坚持自愈而拒绝治疗，但西撒依旧尊重了他的选择。

 

无论如何，康复了总算是一件好事。西撒欣慰地看了眼乔瑟夫的笑脸，想摸摸眼前男孩的头，但发现他实在高得离谱，只能踮起脚勉强够一够那杂乱的棕毛。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在这里呆得久了，乔瑟夫才知道西撒是这片贫民街的老大，这里的仿生人，无论异常的还是非异常的，男性外观的还是女性外观的，都十分尊敬西撒。想必马克当初是把他误认为了贫民街的一员，才向他承诺西撒肯定会赶来。乔瑟夫揉了揉鼻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西撒绝对算得上温柔。不仅对一群仿生人妹妹十分关照，对乔瑟夫也很好，做饭也十分美味。值得一提的是，仿生人虽然都装有消化系统以应对一些特殊场合的需要，但实际上是不需要进食的。感谢西撒有着烹饪那点小爱好，以至于“仿生人”乔乔才没有那么快就拜倒在生理需求下饿死，天知道他把那些好吃的塞进嘴里时，忍得多辛苦才没有露出一些仿生人永远不会做出的蠢表情。

 

西撒还很喜欢看书，常常呆在书房里就是一个下午。乔瑟夫进过书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笔记大致翻了翻，全是有关仿生人研究的记载。

 

总之，和西撒一起生活的半个月绝对算得上愉快而轻松。乔瑟夫也歇了平时顽劣夸张的作风，乖乖听西撒的话好好修养。虽然他心底的疑问从未减少。

 

一个人类，生活在这样的贫民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谜团。而西撒对仿生人的态度也让乔瑟夫捉摸不透，这让乔瑟夫不敢贸然承认自己人类的身份。西撒绝对是自己见过的，对仿生人态度最友好的人类了。比史比特瓦根爷爷更甚，他简直像个仿生人狂热者，连家里都摆满了仿生人零件。嘿，瞧，那里竟然还放着着一些仿生人用武器呢。

 

但西撒毕竟是这里唯一的人类。乔瑟夫咬了咬牙。

 

“我想出去，离开贫民街，去找人类。”

 

不出意外看见了西撒惊愕的眼神，但乔瑟夫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他胡乱比划着：

 

“或许你也该…嗯……多和人类接触，而不是和我们这些冷冰冰的玩意儿一直呆在一起。”

 

被西撒有些发冷的视线刺到，乔瑟夫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难道西撒有着和自己一样孤独，不，或者更悲惨的过去吗？乔瑟夫忍不住这样想。

 

“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西撒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别过头不去看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我有事要问你”，金发的男人突然开口，“是关于马克的。”

 

“我检查过你的型号，你似乎是很久之前生产的仿生人，我没能找到打开你读取接口的方法。”

 

“啊啊？……我是二十年前左右生产的仿生人。”乔瑟夫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惊到，但依旧面不改色地顺着西撒的话接了下去，顺便编了点谎。

 

“难怪。”金发男人点了点头，“怪不得你会瘫痪这么久，是马克交付记忆数据时的电流对你来说负担过大了吧。”说到这里，西撒微微抬手捂住了眼，一声叹息停在嘴边。

 

“……我想知道，马克留下的记忆数据，你系统里还残留着多少。”

 

乔瑟夫恍然明白过来西撒从他们见面起就在乎着什么，一直没有开口是希望得到什么回答，又害怕得到什么回答。他心底突然有些难过，主要是为西撒感到悲伤，但又有点来源自己的，酸涩的心情。

 

“我很抱歉。”

 

等于变相承认了那位仿生人青年已经彻底消逝。乔瑟夫一瞬间感到西撒的肩头沉重了些许，透着股灰败的颓然感。但这一切又仿佛都是短暂的错觉，因为下一秒，金发的男人依然在阳光中挺直腰背，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击倒。

 

像极了书桌上那一盆灿烂的向日葵。这是乔瑟夫抱回来的残枝败叶中，唯一被西撒抢救活的一朵。喉咙里堵得发慌，乔瑟夫想改变下这让人窒息的氛围：

 

“他是个好人，我是说，额，他救了我……我很抱歉，真的，西撒，我很抱歉。”

 

也许他真是个仿生人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在那堵该死的墙上拉着马克一起逃亡，再不济……也能保管好那位青年最后的数据，而不是在一个可笑的乌龙中被电得手足无措，让那些珍贵的记忆湮灭在冰冷的晚风中。

 

如果可以，他其实想把那些记忆交给西撒的。但他做不到。眼睛突然有些干涩，乔瑟夫想伸手揉揉，但他忍住了。

 

“不是你的错。”

 

看着对方因为自己的提问陷入自责，西撒有些后悔起来，明明都已经隐约猜到了……不知道如何宽慰乔瑟夫，只能又揉了揉男孩的头。看着桌上的向日葵，西撒解释道：

 

“马克是我的挚友，唯一的。”

 

“这样的结局我能预料到的，从我们相识开始，我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出去，离开这里，在人类的世界里遇到危险。”

 

乔瑟夫注意到西撒有些落寞的神情。马克是西撒唯一的朋友，想到自己在成人派对上的一堆伙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抿了抿唇后摸向外套的口袋。

 

“这个是终端……我之前在人类那里捡来的。仿生人用不上这玩意，但我想你应该需要它。”

 

“只要是人类就能登录上系统网络，你需要一些正常的社交。”

 

半个月中乔瑟夫尝试用终端联系过几次丽萨丽萨，但遗憾的是，他的账号离解除封禁还需要一些时间。很明显西撒比我还需要它，乔瑟夫心想，等我离开贫民街后，西撒总要试着走出去接触其他人类。

 

但西撒没有如同乔瑟夫预料中那样欣慰地接过终端，反而像炸了尾巴的猫一般拍开他的手。

 

“我的意思是，离那些该死的人类远一点，不管是你还是我！你这个蠢蛋！”

 

一转眼自己的好意不仅被回绝，还遭了一顿痛骂，乔瑟夫也有些恼火：

 

“你干嘛对人类抱有偏见？他们中间还是有很多友好的家伙的！”起码我就是，乔瑟夫愤愤地翻了个白眼。

 

“偏见？”年长的男人对男孩的话嗤之以鼻，“人类都是些虚伪至极的存在！”

 

乔瑟夫顿时有种自己也被西撒算进去痛骂的错觉，但想想又觉得哪里违和，忍了忍，憋出一句：

 

“你不也是——”人类吗？

 

正巧西撒也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马克的死还意味着——”

 

两个人的话音碰撞在一起，被对方所打断。未等他们继续下去这不算愉快的谈话，隔壁家的姑娘就冲了进来喊西撒去东街走一趟，某个军用型仿生人有事找西撒商谈。

 

目送西撒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乔瑟夫烦躁地抓了抓头，他是真没料到西撒会那么排斥外面的人类，以至于他现在完全开不了口告诉他：嘿，小西撒，没想到吧？你辛辛苦苦背回来照顾了大半个月的乔乔不是仿生人，而是可爱的人类哒！

 

绝对会被恼羞成怒的男人撕成碎片。乔瑟夫绝望地捂住了脸。

 

 

 

等西撒回来时，已经到了晚上。没有剑拔弩张的氛围，西撒的态度诡异的和蔼，微笑着检查了一番乔瑟夫的身体。理所当然还是没能找到仿生人的维修开口后，男人把一块不知道用处的零件塞进了乔瑟夫嘴里，面上有些犯了难：

 

“虽然知道你的型号很旧了，但旧到这种程度……还是有些难办啊。”

 

含着零件，乔瑟夫悄悄打了个寒颤，隐约猜到了西撒的想法。如果自己身上真有个所谓的维修开口，西撒绝对会撬开他的脑袋，好好把他那些对人类的“误解”格式化个干净。

 

咽了口口水，乔瑟夫试图挽救些什么：

 

“我不好一直打扰你。”

 

西撒愣了愣，乔瑟夫再接再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更诚恳些：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西撒。”

 

似乎没想到乔瑟夫会这样说，西撒突然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男人回忆了一番乔瑟夫白天说过的话，似乎误会了什么，自作主张的用一种更慈爱？或者说更关怀的目光注视着他，小心试探着开口：

 

“不用害怕乔乔，这里没有人会嫌弃你的。”说到这，金发男人甚至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

 

“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仿生人了，大家都是你的家人。”

 

西撒绝对是搞错了什么。乔瑟夫默默嚼了嚼嘴里的零件，看了眼堆满屋子的仿生人用武器，不敢说话。

 

他要先想一个办法避开西撒的视线，把这该死的、不能消化的金属块吐出来。

 

 

 

乔瑟夫不敢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他很快又想到一个新主意。

 

就在西撒欣慰于乔瑟夫终于放弃了危险的想法时，男孩就欢快地宣布：他要找位新主人。

 

仿生人都是有主人的对吧？贫民街上的仿生人是因为被抛弃后才居无定所的。那么乔瑟夫只要找到一个新主人，就可以离开贫民街了。

 

望着男孩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西撒如临大敌，苦口婆心地劝告乔瑟夫说人类都是些混蛋。但已经受过西撒一轮攻势洗礼的乔瑟夫可没那么容易放弃，天天蹲在街口张望，期待着能有好心人把自己捡回去。冷清的贫民街连流浪汉都不愿意光顾，就以乔瑟夫那二十年前就淘汰的型号，垃圾到连维修都成问题，根本不会有人需要这么鸡肋的仿生人。

 

更别提乔瑟夫那个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红光的LED灯，每晚都闪得西撒睡不着觉，气得想给身旁的人一脚。西撒冷漠地意识到其实只有自己这种蠢货才会勉为其难地收留乔瑟夫后，便也放任他去了。

 

注意到西撒的转变后，乔瑟夫也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在一天夜里溜之大吉。

 

 

 

 

但在快要离开贫民街范围的时候，逃跑的乔瑟夫被西撒逮住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金发的男人似乎跟了他许久，剧烈运动后的胸腔颤抖着，好像是气狠了，眼睛都红了一块，揪着乔瑟夫的衣领给了他实打实的一拳。

 

乔瑟夫被揍得发懵，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你不要管我之类的混账话。

 

昏暗的路灯下，西撒恶狠狠地盯着他，吼着些歇斯底里的话。乔瑟夫的鼓膜嗡嗡震动着，像是有一万只野蜂在耳旁合唱，这让他听不清楚情绪激动的男人到底讲了些什么。但是他看见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面浸满了失望和愤怒，还有些乔瑟夫看不懂的情绪。

 

它们在西撒眼底翻涌着。一股苦涩涌上乔瑟夫喉头，口鼻逐渐被窒息感笼罩。脑海中西撒失去马克时极痛的神情逐渐和眼前的景象重合，乔瑟夫胡乱想着，或许是自己的离开让西撒回忆起了失去挚友的遭遇。

 

 

 

总之，乔瑟夫又被西撒拖回了贫民街。

 

躺在床上，乔瑟夫望着男人不理睬自己的背影，眨了眨眼睛，放缓声调：

 

“西撒，对你来说，我是朋友吗？”

 

金发的男人依旧不理他，乔瑟夫继续问：

 

“对乔瑟夫来说，西撒是朋友。那么西撒呢？”

 

他等了很久，等到以为房间另一头的男人已经睡着了，才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是模糊的回答。

 

“不仅是朋友……我还当你是弟弟。”

 

啊啊，这样啊。乔瑟夫眯了眯眼，身上被西撒揍过的地方还在哀嚎着疼痛，但突然而来的安心感让他放松地舒了口气。他想到初见时西撒那狼一般凶恶警惕的面容，那时他也是像这样一身狼狈地被西撒捡了回来。

 

所以一直都没有变呢，凶狠也是，温柔也是。

 

 

 

03

 

 

他们的和解与争吵一样来得自然。

 

既然暂时回不去，乔瑟夫便开始在贫民街寻找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

 

遗憾的是，作为型号最低能的“仿生人”，乔瑟夫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自己真的是贫民街上最没用的一堆废铁了。因为随便拎一只家用型仿生人，肯定都比乔斯达家的小少爷来得实用。

 

或许这就是十八岁吧，乔瑟夫眼神空洞，又蹲回了街头那个等待被领养的位置。在第十三次被路过的仿生人拒绝了后，认清了这个社会的残酷。

 

对于乔瑟夫的转变，西撒半信半疑地暗中观察了几天，发现乔瑟夫的助人为乐经历实在挫败得令人泪目。目睹了男孩甚至连姑娘们的臂力都不如后，西撒一面怀疑发明乔瑟夫的人是不是脑袋进了水，一面又忍不住为男孩黑暗的未来感到绝望。

 

“为什么大家都被设计得那么完美啊？”

 

被一整条街的仿生人嫌弃后，乔瑟夫忍不住向西撒抱怨。

 

“人类创造仿生人本来是为了弥补自身的不足吧？仿生人被设计得这么完美的话，还需要人类干什么？”

 

头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话，西撒挑了挑眉：

 

“你这么说倒有意思。人们只会一味追求仿生人的多功能化，从未想过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真希望每个人类都能有这样的自觉。”

 

“啊啊，小西撒，我感觉自己好没用啊。你干脆把我扔掉好了。”乔瑟夫脑袋上的LED灯闪了闪，从蓝色跳到了红色，显示出主人此刻烦躁的情绪。

 

西撒被那有些异常的灯光吸引了注意力，正常的仿生人能做到这样随意切换异常模式吗？一丝疑惑闪过脑海，没来得及深入去想，西撒又被乔瑟夫沮丧的神情吸引了注意力。

 

“别说这种话，每个仿生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就像乔瑟夫，虽然很固执又没什么实际用处，但的确让这间清冷的房子吵闹起来了。然而西撒知道这样的安慰会让男孩陷入新一轮沮丧，便没有说出口，而是换了一种方向引导：

 

“无关是否有人类使用，乔乔，你总能找到自己该做些什么。”

 

“可我真的没有什么用。”乔瑟夫内心的小人默默祈祷着西撒能放自己一马，最好是在失望后将他一把丢掉，那样他就能回家了……啧，这么想为什么有些不爽。

 

“谁告诉你的！”

 

西撒想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完全把自己的价值依附于人类身上，忍不住又凶了他一句：

 

“谁也不能这么说你，包括你自己。”

 

“……啊啊，知道了。”乔瑟夫双手支着脑袋，使劲把自己从低气压的情绪里拔出来。看着西撒认真的眼睛，终于忍不住憋出一句藏了很久的疑问：

 

“小西撒你啊，为什么这么讨厌人类呢？”

 

“明明对仿生人都很温柔。”

 

讲到这，乔瑟夫心底甚至有些委屈，他是真的不明白西撒的偏见从何而来，他和西撒所有的矛盾也都来源于这要命的偏见。

 

“你和我们不同，人类才应该是你的同伴。”

 

随着乔瑟夫的抱怨，西撒怔愣着摸向自己的太阳穴，终于明白乔瑟夫一直以来误会了什么。

 

于是他走到乔瑟夫面前，解开右腕上衬衫的纽扣，将袖子挽起到臂弯。绿色的瞳孔注视着男孩：

 

“你想要看看我的记忆吗？”

 

乔瑟夫盯着西撒伸过来的、肌肉分明的手臂，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白皙的皮肤如潮水般化作纳米粒子褪去，布满了错综线路的金属骨骼暴露在空气中，透出一股无机质的冷意。

 

等等……无机质？

 

乔瑟夫倒吸一口凉气，大脑在反应过来的瞬间走向当机。

 

而那个让乔瑟夫惊呆了的“人”还站在对面，略感奇怪地眨了眨他翡翠般迷人的眼睛，无声催促着乔瑟夫伸出手指读取他的记忆数据。

 

 

——————

 

 

贫民街除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会偶尔光顾，剩下的都是被人类抛弃的仿生人。

 

在这里，除了因意外混进来的乔瑟夫.乔斯达，的的确确都是货真价实的仿生人。

 

包括西撒。

 

 

 

 

04

 

 

结结巴巴拒绝了西撒分享记忆数据的邀请后，乔瑟夫避开男人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手脚僵硬地跑出家门，默默蹲回贫民街街头的老位置。

 

他要让自己的大脑放空几秒。

 

再多看几秒西撒的脸，他可能就要忍不住抠出自己的眼睛好确认下正常人类的生理机能到底是什么样了。

 

那个西撒，居然不是人类。

 

他怎么可能不是人类？！

 

乔瑟夫揪着自己可怜的呆毛，内心发出难以置信的嘶吼。

 

他是知道贫民街全是仿生人没错。但，那可是那个西撒啊？那个天天睡得比他还早，能泡在书房里三天不动弹，做饭比他家厨师还好吃的西撒……

 

乔瑟夫突然想起学校里那个讨厌的教导主任，总是刻板地说着套路的话，还要求所有学生严格遵守他设立的规定，男孩们当初都吐槽说他比仿生人还要仿生人。这么对比起来，西撒简直可以说比人类还要人类。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乔瑟夫戳了戳自己太阳穴处的贴片，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在初见时就把西撒当成了人类。那个金发的男人从闯入他的世界开始，便没有展现任何仿生人该有的特征，而是以一种有血有肉的形象，像是投射进暗巷的光，让当时情绪陷入低谷的他久违地听见自己心跳声，那是生命的鼓声。

 

那个把他从废墟中刨出来背了一路的西撒，怎么会是仿生人?

 

在冷风中吹了整整一个小时后，乔瑟夫感到大脑异常得清醒，相比此刻，反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更像是玩笑般的幻觉。

 

算着快到西撒固定的入睡时间，乔瑟夫拍拍膝盖准备回家。嘶——腿麻了。

 

于是他只能又蹲回去，等那诡异的麻痹感像流窜的电流般从腿部溜走。就是蹲在这略微僵硬的样子，怪滑稽的。

 

“噗。”

 

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因为腿还麻着，乔瑟夫连简单的转身都做不到。随后便是一只熟悉的靴子伸到眼前，踢了踢男孩的小腿。

 

“不准备回去啦？”

 

舌尖舔了舔腮肉，乔瑟夫不好解释腿麻这种仿生人完全不会拥有的烦恼，只能用黑洞洞的眼神望着西撒。

 

“不理我？我怎么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了人类。”

 

挑了挑眉，西撒索性陪着男孩一起蹲下，并排霸占了街口的位置。

 

不得不说，这种依靠在一起的姿势不仅遮挡了冷风，给快要冻僵的乔瑟夫带来了一点温暖，还让他放空的思绪终于开始逐渐运转起来。

 

西撒总是带着这样的安心感。乔瑟夫不知道自己对西撒的依恋到底从何而来，但察觉到时，从小生活在都市的男孩已经能在贫民街陌生的环境里安稳入眠。可以说正因为有西撒陪伴，被仿生人包围的生活才显得不那么恐怖。

 

而现在，这唯一的心理支柱开始摇晃坍塌，变得岌岌可危。

 

心底的不安和迷茫逐渐扩散开，乔瑟夫坚定起一个想法：他要离开这里。

 

不知道沉默的男孩在想些什么，西撒试着将目光投向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仿若星辰般明灭，用暖光晕染开了一大片原本漆黑的夜空。这是乔瑟夫每天眺望的方向。

 

越过一条条灰败废弃的街道，在那些压抑的影子背后，是充满光辉的，人类的世界。他突然想叹气，似乎懂了乔瑟夫一直在坚持什么。

 

下次这小子再跑出去，就当作不知道吧。

 

忽略掉一丝淡淡的落寞，西撒听到男孩开口问他：

 

“西撒你也是仿生人的话，你的LED灯呢？”

 

LED灯是用于区别仿生人与人类的最明显的标志。两人现在紧贴在一起，乔瑟夫微微扭头就能看到西撒清晰的面容。他现在有些相信蹲在自己身旁的的确是一位仿生人了，他要是上帝的话，肯定吝啬给予人类如此标志的五官。

 

但这位貌美的先生可没有仿生人该有的标识。

 

“我自己把它拆掉了。”西撒看了眼乔瑟夫，轻描淡写地反问，“你为什么不读取我的记忆数据？”

 

乔瑟夫被问得一噎。

 

“我的型号有点旧，我怕连接时出什么问题……”

 

“这样啊。”

 

西撒没有继续追问，这让乔瑟夫松了口气。

 

他们俩此刻的距离近到乔瑟夫脑袋上的灯光能清楚投射到西撒的眉间，那根根分明的睫毛下，是西撒一双有些空灵的眼。他在看着远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你之前给我的终端我替你收起来了，在书房右侧第二个抽屉里。”

 

“啊？好的。”

 

乔瑟夫不知道西撒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而西撒正收起了怅然，满脑子考虑着乔瑟夫离开时要替他准备些什么东西。

 

“这个灯，需要我帮你拆掉吗？”西撒点了点乔瑟夫太阳穴上的贴片，如果想呆在人类世界，作为没有主人的仿生人不仅身份尴尬，一不小心还会变成通缉对象被捕杀。

 

提起这个，乔瑟夫有些好奇：

 

“怎么拆？”

 

“嗯……用扳手对着砸几下，一直砸到灯片碎裂。”对上乔瑟夫难掩惊恐的眼神，西撒顿了顿，接着说：

 

“事先会准备好修复的零件，砸好后把损坏的零件一并替换掉就可以了，最后会用纳米修复喷雾修补好皮肤。”

 

“整个过程中除了蓝血可能喷得有点多，总体来说，没有任何风险。”

 

没.有.任.何.风.险？确认西撒的确是在认真提供建议后，乔瑟夫急忙制止了这场可能要付诸实施的虐杀：

 

“你当时就是这么拆的吗？”

 

“是啊。”西撒坦然地点点头，“因为被抛弃后就丢失了网络权限，每次系统更新都需要用这样物理方法给自己安装新功能。”

 

看着男孩快惊掉了下巴，男人心情很好地撑着下巴回忆道：

 

“当初捡到你的回收站，我和马克以前经常会去那里找一些被拆解下来的功能部件给贫民街的大家使用。我们收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零件，有次装上后我差点中了病毒，把马克吓得不轻……”

 

“你的料理技术也是从那些插件中学来的吗？”

 

刚才还陷在回忆中喋喋不休的男人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问得愣了愣，迟疑了片刻，点头：

 

“是的。”

 

乔瑟夫察觉到西撒似乎隐瞒了什么，开口想继续追问，但突然想到自己马上要离开的打算，抿了抿唇，转而说：

 

“不早了……一起回去吧。”

 

“回去吧。”西撒拍了拍男孩的肩，率先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后却发现乔瑟夫没有跟上来。

 

“乔乔？”

 

乔瑟夫尴尬地蹲在原地，像只被缚住了脚的呆头鹅，动作僵硬地缓缓转身：

 

“额，我的腿部零件……可能在罢工？”

 

糟糕透顶的理由。但西撒过来后，可怜的乔瑟夫光顾着谈话，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麻痹的双脚，导致现在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没事西撒，给我五分钟，我很快能自己回去。”乔瑟夫一边胡乱朝身后摆着手，一边挣扎着动了动脚趾，希望血液能快点流动起来。

 

一声叹息飘散在风中。

 

好像遇到我后西撒总是在叹气。乔瑟夫沮丧地撇了撇嘴。

 

金发的男人再次蹲下身，不同的是，这次是背对乔瑟夫的方向：

 

“上来。”

 

“啊？”

 

“上来。”西撒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背你回家。”

 

 

 

这是乔瑟夫第二次趴在西撒的肩膀上，被男人背回去了。算上那次被揍晕的经历，好吧，是第三次了。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乔瑟夫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搁在男人的颈窝处。如果第一次是因为电击创伤无法动弹，第二次是根本失去了意识，这次就显得有些丢人了。

 

西撒好像也驾轻就熟，背着他这个大个子依旧走得稳稳当当。贫民街的灯光有些昏暗，但西撒对这里熟悉到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完美绕过了每个堆叠着挡路的杂物。

 

男人脚步不停地带着他往前方行进。跟着这样的西撒，仿佛不需要多问，只管随着他一起前进，就肯定能走到什么光明的地方去。乔瑟夫不知道那光明的地方是哪儿，但他是希望陪着西撒一起走下去的。

 

意识到自己又在依恋这个仿生人的乔瑟夫在心底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

 

“你真的很重啊。”

 

一路无话，直到绕过最后一个拐角，看见家门，西撒才忍不住笑着抱怨了一句。

 

“可恶，你是在嫌弃伟大的乔瑟夫吗？”男孩恶狠狠地开口，手上却用着和语气截然不同的力度，轻轻揪了揪西撒柔软的发丝以示警告。

 

什么嘛，为什么要这么像一个人类啊。或者说……西撒是有怎样的过去，才变得这么像人类的？

 

好想知道。

 

乔瑟夫紧了紧怀中温暖的臂膀。他的双腿在半路就恢复了知觉，但他没有开口。

 

 

 

 

05

 

 

西撒的一个妹妹出事了。

 

在姑娘们簇拥着将那个惨兮兮的仿生人女孩送来时，两个男人一时间都有些懵然无措。

 

蓝色的血液从门口一直流到床榻旁，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西撒从书房搬出修理用的工具，乔瑟夫在一旁帮忙。从西撒手里接过喷雾时，他注意到男人的手在轻轻颤抖。

 

那个受伤的姑娘叫卡丽娜，现在已经陷入了昏迷。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乔瑟夫在书中看过，可能是受到重大创伤后仿生人系统开启了紧急保护设置。

 

其他女孩急得红了眼眶，但都没有哭，因为仿生人没有泪腺。她们哽咽着叙述清楚了大概的情况：

 

有人类流浪汉群体流窜到附近，正好撞见了卡丽娜。可能是她家政型仿生人的身份引起了人类男性的兴趣，吵嚷着说要把她一起带到隔壁市去服侍老大。

 

同伴恰巧不在身边的女孩拼命反抗，就在快要逃走时……流浪汉中有人动了邪念，准备更改女孩的程序。

 

卡丽娜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脖子被利器割开了一道恐怖的伤口，被破坏的电路滋滋迸溅着黄色的火花，而蓝血还在从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染湿了一大片床单。

 

 

 

这场治疗一直持续到晚上。

 

撑着安慰的笑容送走道谢的姑娘们后，西撒倚着门框合上眼睛。卡丽娜被他尽力从报废的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能不能再次醒来还是个未知数。

 

即使闭着眼也依旧能回想起女孩脖子上的伤口有多么骇人。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像一把利剑悬在西撒的心头，他才失去马克不久，这让他怀疑起自己放任乔瑟夫离开的决定是否正确。

 

察觉到西撒在回头看他，乔瑟夫小声问道：

 

“卡丽娜的情况还好吗？”

 

“不太好，那些人渣下手很重。”

 

看到西撒拼命压抑眼里愤恨的火苗，乔瑟夫犹豫着开口：

 

“后来赶到的姑娘们，为什么不去阻拦那些流浪汉？”

 

西撒知道乔瑟夫一直对人类抱有积极的看法，这种乐观让西撒总忍不住叹气，但此刻，他又不想把那些太过负面的情绪展现给乔瑟夫。

 

“仿生人是不能反抗人类的。”西撒把目光投到乔瑟夫那个异常的LED灯上，“反抗的仿生人都容易感染一种……病毒。被感染的仿生人LED灯会永远变成红色，成为人类警方的追捕对象。”

 

“贫民街本来就都是被抛弃后寻找安身之所的仿生人，大家都想活下去。因此，这里也更容易成为人类渣滓的乐土。”

 

提到人类，西撒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人类中的渣滓吗……？乔瑟夫使劲咬了咬下唇。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西撒的LED灯没被拆下的话，此刻肯定也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他绝对不能暴露身份。想到西撒在知道自己是个人类后……也会用同样冰冷的眼神注视自己，乔瑟夫打了个冷颤。将自己视作仇敌的人类当作家人关心了这么久，西撒知道真相后会直接杀了他也说不定。

 

一脚把这个恐怖的念头踢出脑袋后，乔瑟夫乖巧地捂紧了自己的马甲。

 

但是那些流浪汉……男孩眨了眨眼睛，准备明天去找那些姑娘们谈谈。

 

 

——————

 

 

他西撒是天生活该跟在乔瑟夫后面收拾烂摊子吗？

 

接到消息说桥边有人打架时西撒本来没太过在意，直到突然发现家里的某个麻烦鬼消失无踪，而街头的老地方显然也没蹲着那只蠢货。

 

难道是终于溜走了？下意识否定了这个可能，西撒抽了抽嘴角，一股更为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这种不详的预感在看到那个粉色的身影后化为了现实。

 

“乔乔！你这个！大蠢蛋！”

 

西撒几乎是冲到了男孩的面前，表情扭曲，恨不得立马将他扔进旁边的臭水沟里去。

 

“呦！西撒，来得正好。”乔瑟夫拍了拍身下昏迷的流浪汉，挪挪屁股确认了那人微弱的鼻息后，心情很好地招呼：

 

“要来杯龙舌兰酒吗？”

 

一边说着，一边真从旁边小巧的篮子里拎出了一只打着蝴蝶结丝带的酒瓶。男孩拎着瓶颈嘚瑟地晃了晃，笑得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灿烂。

 

真是可爱极了。

 

要是没有穿着这套破破烂烂的裙子的话。

 

粉色镶蕾丝的裙边被撕扯得有些凌乱，不合尺寸的连衣裙穿在男人身上本就显得诡异滑稽，更别提经过一场打斗后几乎都变成了一块块破布，此刻正勉为其难地挂在乔瑟夫身上。恐怕瞎子都没法违心说这番风景赏心悦目。

 

偏偏始作俑者还毫无自觉。看到西撒黑下来的脸后，乔瑟夫故意抖了抖头发，头上精心编好的蝴蝶挂饰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轻轻摇了摇后，他才满意地摸了摸鼻子。

 

理所当然摸到了自己掉下来的粉底和糊了一脸的蓝血。

 

“战术性大胜利。”乔瑟夫依旧梗着脖子坚持道。

 

“胜利你个大头鬼！”西撒一把按住乔瑟夫的头，咬牙切齿，“给我过来。”

 

他把乔瑟夫拉到就近的桥洞下，细心地检查起男孩的伤口。

 

在场就乔瑟夫一个仿生人，那他身上像油漆般飞溅得很有艺术特色的蓝血，肯定都是来自男孩身上的。意识到这点，西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在西撒的手指按压到伤口时，乔瑟夫费了好大劲才把哀嚎全都咽了回去。幸亏他之前磕过让血液变色的药片，不然他的马甲有可能破碎得比身上的连衣裙还要惨烈。

 

他身上的伤口都不深，但血液却在打斗中流了不少。不得不说，要是他身上糊了一堆的液体都是红色的话，恐怕他自己都要吓一跳。

 

“说吧，你到底都干了什么？”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乔瑟夫身上后，西撒直直地盯着男孩。

 

“我向卡丽娜的朋友借了裙子。”乔瑟夫晃晃脑袋，终于舍得把那可笑的发饰摘了下来，“那群流浪汉不是要人服侍吗？我就带着酒准备去好好伺候他们。”

 

特意在“伺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乔瑟夫耸了耸肩接着说：

 

“我本来就是异常仿生人，所以顺手给他们的酒里加了点料。在他们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我就动手。”

 

“可他们人实在太多了。”乔瑟夫愤愤地吸了下鼻子，在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后心情有些糟糕，“他们居然有防备，说什么我穿着女装跑过来本来就很诡异……可恶，不愧是人类，一眼就识破了我的变装。”

 

只要视力没有障碍，正常生物甚至非生物都能识破你的变装好吧。西撒一时失语，想狠狠吐槽男孩的天真，但看到乔瑟夫此刻狼狈到有些搞笑的模样，又有些心疼。

 

“下次揍人记得喊上我一起。”

 

“诶？”乔瑟夫低头对上西撒的视线，“要一起女装吗，小西撒？”

 

翻了个白眼，西撒没有吭声。

 

“可是我觉得西撒会拖累我的伪装水平。毕竟，嗯，有个大男人穿女装站在旁边太容易暴露我了。”乔瑟夫说着还认真点了点头，似乎真的在脑补这幅画面，“西撒你觉得我的变装怎么样？”

 

刚刚还在被乔瑟夫嫌弃的男人气得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糟糕透顶。恐怕贝利穿裙子都比你来得合适，乔乔。”

 

乔瑟夫托着腮帮子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贝利”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中央公园展览区的那只仿生猪叫什么来着？

 

等等？

 

“贝利！”乔瑟夫发出一声怪叫，“你是认真的吗西撒？！”

 

男人讥讽的神情深深伤害了乔瑟夫的自尊心，顾不上身上还在滴血的伤口，揪着西撒的衣领就和他在桥洞下吵了一架。

 

 

 

不知吵了多久，反正在他们终于对彼此糟糕的女装形象达成了共识后，才想起乔瑟夫的伤势还需要处理。

 

像两只气鼓鼓的河豚鱼撅在一起，刚结束争吵的他们谁都不愿开口。西撒沉默着压住乔瑟夫，手指摸上了他的后颈。

 

“你在干嘛？”乔瑟夫被冷不防的触摸惊得一抖，以为西撒终于忍受不了他的任性准备当场掐死自己。

 

“检查你的性别认知设置是不是出了问题。”西撒露出怜悯的眼神，调情似的拍拍乔瑟夫的脸颊，“对吧，可爱的乔乔姑娘~”

 

男人语尾处不怀好意的调侃让乔瑟夫憋了一口气，一抬眼，却对上西撒那温柔到要腻死人的双目。

 

像是一下子喝掉了大半瓶蜂蜜，乔瑟夫陷落在那翡翠的海洋里。感觉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甜蜜的泡泡从身体内部向上翻涌，在脑中炸开成一朵朵俏皮的烟花。

 

乔瑟夫冷漠地又摸了下鼻子，确认那里的确没有受伤流血后，胡乱想着西撒在来到贫民街前是个牛郎型号的仿生人也说不定。

 

被误解的仿生人先生没有受到乔瑟夫的反抗，满意地结束了逗弄，好好开始处理起男孩的伤口。

 

只是这处理方法对乔瑟夫来说，着实刺激过头了。

 

西撒跪坐在乔瑟夫身旁，将他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软糯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起流血的位置，这是最简单的伤口清理。

 

一股温暖的湿意蓦然包裹上指尖，触电感从手指攀升到心脏。乔瑟夫恍惚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跟着变得软塌塌、湿漉漉的。

 

他愣愣地盯着西撒专注的侧脸，有一瞬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

 

没有什么经验的男孩默默红了脸，被西撒舔过的伤口有些瘙痒又有些舒服，这让他不得不通过想些其他什么转移注意：还好史摩基带给他的药片时效够长，他的血液暂时还是蓝色的。

 

下一秒才发觉哪里不对。

 

“嗷呜呜呜——！西撒你这个笨蛋！快停下啊啊啊啊啊啊！”

 

上帝啊！这个呆瓜仿生人真的开启了电击想帮他“治疗”呢。

 

西撒目瞪口呆地看着乔瑟夫抽搐着手脚，显然也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后，慌忙松开牙关、吐出刚才还在含着舔舐的手指。

 

他是真没料到乔瑟夫的型号会低能到连最轻微的恢复治疗都承受不住。

 

“妈妈咪呀！对不起乔乔！”西撒一把扶住晕乎着要倒下的乔瑟夫。

 

“我也是第一次试着治疗同类，本来想帮你检查一下电路……是不是漏电了？”

 

在仿生人善意中第二次与电流亲密接触的乔瑟夫欲哭无泪。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处理好了伤口。

 

终于有空闲观察环境的小少爷打量起四周：

 

“我们这是在桥底下吗？”

 

“啊啊，是的。”西撒环顾了一圈，“你是追着那些流浪汉来附近的吧？看来他们最近都住在这里。”

 

“住在桥底？酷毙了，像是什么超级英雄的隐藏据点。”

 

“桥底下的超级英雄？”西撒开起玩笑，“那该叫什么，老鼠侠？”

 

“一。”乔瑟夫伸手指指自己，又用食指点了点西撒的方向，“二。”

 

“是两只老鼠侠。”说着，还附赠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蠢死了。西撒被乔瑟夫逗得想笑。

 

“老鼠啊……可不就是老鼠吗？”望向桥洞外，乔瑟夫无意的玩笑话让西撒放空思绪。

 

躲避着人类，生活在阴暗的贫民街，他们这些仿生人和整日避着光的老鼠本就没有差别。那个叫修特罗海姆的德国仿生人一直爱吼些要解放仿生人之类的大话，那一天真的会来临吗？恐怕不久后……

 

看着走神的西撒，乔瑟夫先是一头雾水，随后隐隐猜到他在想什么，急忙补充道：

 

“既然连我们都是老鼠，那这世上肯定都是老鼠了。”

 

“毕竟，要捕住像西撒一样凶残的老鼠，这样的猫根本不可能存在嘛。”

 

被乔瑟夫奇怪的逻辑搞得哭笑不得，西撒有些触动，一股暖意缓缓在身体里流淌。但刚才的担忧还没从脑内抹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乔乔，你有安装紧急封闭按钮吗？”

 

紧急封闭按钮是仿生人最后一道保护程序。乔瑟夫想到当时因受伤被送来的卡丽娜，那个女孩便是在最后强行启动了紧急封闭系统使自己免于报废，但也陷入了休眠，不知何时能苏醒。

 

“……有的。”乔瑟夫迟疑着给予了肯定。

 

“那就好。”西撒松了口气，抬脚走到他身后，抚摸上男孩的侧颈，在下颌与脖颈的交界处用手指轻轻画了个叉。

 

“这里。”身后传来的嗓音带着严肃的意味，“如果有意外发生，乔乔，保护好自己。”

 

“最坏的情况下，启动这道程序。”

 

侧头瞥见男孩有些怔楞的神情，西撒放柔了语气：

 

“就算你陷入休眠。我带你回来。”

 

“我保证，会让你再次醒来。”

 

 

 

 

06

 

 

这次绝不是什么电击反应。

 

乔瑟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蜷缩成一个茧，手指却忍不住触摸侧颈那块皮肤。西撒指尖温热的触感刻在记忆中轻易就能被勾起，这让他又往被子里钻了钻。

 

西撒今晚不在，下午男人便赶去了东街，说是有重要的事要找德国仿生人商谈。

 

或许是件好事，因为乔瑟夫现在大脑里一团乱麻。

 

他不太对劲。

 

男孩终于舍得把自己从被子里扒拉出来，颓废地仰躺在床上。自己现在一想到西撒就忍不住傻笑……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侧颈那块皮肤又在微微发烫了，甚至他被西撒舔过的指尖也有点发热。夜间的气温不算高，但乔瑟夫就是觉得心底像被火炉烘烤着一样，暖烘烘的。

 

该死，他又在傻笑了。

 

搓了搓脸蛋，乔瑟夫拼命警告自己别忘了原本打算离开的计划。他连地图都已经画好，但现在，他却有点不想走了。

 

就一点点而已。乔瑟夫在黑暗里睁开眼，对着天花板发呆。

 

十八岁前，他不喜欢仿生人。甚至说，他是有点讨厌仿生人的。

 

那时丽萨丽萨还没有冒出来说是自己的母亲。自以为父母双亡的乔瑟夫在童年时期，除了艾丽娜奶奶见得最多外，其他就是照顾自己的各类仿生人。

 

那些仿生人外貌精美，办事利落，但永远不会说程序设定以外的话，这让小乔瑟夫觉得好寂寞。

 

史比特瓦根是个受乔瑟夫欢迎的访客，慈祥的中年人是乔瑟夫为数不多的亲人，总会带来许多有意思的玩具和惊奇的见闻。但也是由于仿生人，史比特瓦根常常因为处理它们的案件而缺席乔斯达家的聚会，他的成年派对就是其中之一。

 

而史比特瓦根也和乔瑟夫聊过，关于仿生人与人类的话题。

 

他说，仿生人有自己的意识；他说，仿生人有自己的感情；他说，来创造一个世界吧。

 

一个仿生人能与人类平等生活的世界。

 

乔瑟夫从来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力量。但遇见西撒后，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那样的世界……一定很美好吧。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西撒的笑容，乔瑟夫勾着嘴角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有冰凉的手掌抚上乔瑟夫的额发揉了揉。

 

乔瑟夫迷糊着想睁开眼，那只手又轻轻落在他的眼睑上，为他遮住有些扰人的光线。

 

是西撒的气息。乔瑟夫安下心来，呼吸平稳，渐渐又陷入了梦乡。

 

确认男孩已经进入深度休眠后，西撒才缓缓挪开手，转而去碰乔瑟夫太阳穴处闪烁的灯光。

 

他有很多疑问从未说出口。

 

这经常无规律闪烁的LED灯、如何也找不到的数据接口、低能到诡异的型号……

 

还有关于含在口中透着股铁锈味的血液，关于仿生人为什么能撒谎欺骗那些流浪汉……他有太多的疑问了。

 

就在快要触碰到那个流转着蓝色光辉的圆圈时，西撒低头望见了乔瑟夫安稳的睡颜。

 

他模糊地想起乔瑟夫刚到贫民街时，每晚都习惯睁着眼，眼底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和忐忑，红色的灯光经常一亮就是一宿。

 

西撒收回了手。

 

怀着复杂的心情，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俯身，给了熟睡的男孩一个轻柔的吻。

 

“乔乔，你说……”

 

“仿生人与仿生人之间，会有爱存在吗？”

 

 

——————

 

 

乔瑟夫决定向西撒坦明自己的身份。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他想清楚了，自己希望和西撒一起生活下去，而他再也无法一边接受西撒的关心一边又欺骗着这个真心待他的仿生人。

 

但他找不到机会。最近西撒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往东街跑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们有时一天都见不了几面。每当乔瑟夫想对这点进行询问时，西撒便会匆匆回他一句最近保护好自己便又快步离开。

 

也就在这时，他偶然翻出自己的终端检查后，发现了丽萨丽萨的消息。

 

「账户的欠费已经帮你清算完，从你下半年的生活费里扣。还活着的话就快回家一趟，三天内见不到你人，我会直接报警找你。」

 

短讯的接受时间是一周前。乔瑟夫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说现在警察已经开始搜寻了？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这里可是有……一大堆不稳定的仿生人啊。

 

乔瑟夫一时间手脚冰凉。他想起了那个疯狂的夜晚，红了眼的警员和那声枪响。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贫民街被发现，西撒和其他所有被抛弃在这的仿生人都会遇到危险。

 

这绝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要赶紧回去一趟。

 

急忙给丽萨丽萨回了短讯告知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后，要让警局停止搜查还需乔瑟夫本人亲自回去证明才行。

 

但西撒还没回来。乔瑟夫咬咬牙，将终端扔在了书桌上，希望西撒之后能试着通过它联系自己。

 

乔瑟夫之前就蓄谋已久的逃跑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以至于他彻底离开贫民街前有一瞬间恍惚，仿佛下一秒金发的男人又会冲出来暴揍他一顿。

 

他转身看了眼，身后空无一人，摇了摇头，继续往市内的警局赶去。

 

藏在小巷的拐角后，目送那道背影走远了，西撒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站在原地，也不去追，只是盯着乔瑟夫离开的方向看了良久。

 

 

——————

 

 

进入市区后，乔瑟夫便摘下了太阳穴处的贴片。现在，他终于又变回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失踪人口”本人跑到警局销案的情况也算罕见。乔瑟夫受到了警官大人善意的调侃：

 

“十八岁嗯？现在的年轻人流行成人礼也要度个翘家的‘蜜月’吗？”

 

准确来说的确是蜜月，乔瑟夫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他和西撒两人，在灰暗的贫民街，脚踢邪恶流浪汉，手扶被霸凌的姑娘，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蜜月吗？

 

“但不被学校功课烦扰的蜜月是需要代价的，小伙子。”看戏的警官清了清嗓子，“你的教导主任拜托了我们一件事。”

 

 

 

享受贴心的警车专送服务，被投放到学校门口的乔瑟夫连杀人的心都有了。那个该死的老头！混蛋地中海！比仿生人还要冰冷的恶魔！

 

而好心充当司机的警官先生还记得提醒他一句：

 

“好好在学校念书孩子。最近有仿生人闹着要革命，外面危险着呢，你还是呆在这儿比较安全。”说完，便一踩油门离开了。

 

安全个鬼！对于急着赶回贫民街的乔瑟夫来说，没有什么比被强行关在寄宿制学校更让人烦躁了。

 

确认学校的安保系统的确严密到无从破解后，乔瑟夫蹲在校门口，陷入了绝望。

 

 

 

07

 

 

得益于乔瑟夫时常翘家的“丰功伟绩”，同学们好像都对他长达一个月的失踪习以为常，只有史摩基抱怨了乔瑟夫半天，内容大都围绕着他在成人派对上丢下一群好友玩失踪的这件事。

 

诚恳地表达了歉意后，乔瑟夫问史摩基借来了终端，第一时间往自己的终端账号上发送了一条短讯：

 

「西撒，我是乔乔(・ω<)☆抱歉擅自跑出去了，不用担心，过几天我就会回去。」

 

不知道西撒会不会看到。

 

颓废地放下终端，久违回到校园的乔瑟夫坐在有些陌生的座位上，望向窗外，又忍不住发起呆来。

 

西撒现在在干什么呢？

 

明明昨天还见过一面，但知道现在无法回去后，他有点想念他了，想念他温热的指尖与充满关怀的眼神。和仿生人泡在一起的日子，竟然比和人类相处还要愉快许多。

 

好像人类会做的事西撒都能做到。

 

完美的料理手艺、熟练的伤口处理技术……嘿，西撒还会睡觉呢。你敢相信吗，一个会睡觉的仿生人，甚至会因为睡眠质量不好给还在旁边做美梦的你狠狠来一脚呢。

 

一切的一切，都曾让乔瑟夫相信西撒是个货真价值的人类。

 

但西撒的确是个仿生人。

 

那么人类和仿生人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乔瑟夫想不通，他只希望西撒快点回他的短讯。

 

 

——————

 

 

乔瑟夫没有等到西撒的回复，反而等来了仿生人暴乱。

 

从丽萨丽萨那里接到革命发生的消息时，乔瑟夫刚从学校的食堂里出来。

 

异常仿生人们发动了第一次组织性的革命动乱，在乔瑟夫学校三十公里外的某处。

 

耳朵里还回荡着母亲让他小心的警告声，乔瑟夫抬头，望着阳光下在四周嬉戏打闹的学生们，心脏跳得有些发慌。

 

他突然开始奔跑。

 

西撒没有回复的短信、他离开前西撒忙碌的身影、西撒对人类敌视的态度……仿生人革命？谁发动的仿生人革命？

 

西撒，西撒！他内心默喊着这个名字，像是掉进河中的人抓住唯一一块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校门跑去。

 

去他的校规！在西撒面临危险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在身边？

 

 

 

校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拿着张女孩的照片向门卫询问。收到门卫友善的答复后，金发的男人把照片放回外套口袋，转身准备往最近的教学楼走去。

 

在撞见如旋风般跑过的男孩时，西撒惊诧地眨了眨眼：

 

“乔乔？”

 

有一瞬，乔瑟夫以为自己太过担忧产生了幻听，但那个熟悉的嗓音还是让他狂奔的脚步顿了顿。扭头，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就好好站在不远处，乔瑟夫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野鸭一样发出一声怪叫：

 

“西撒！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该问你的吧？”显然西撒也不知道早已逃跑的乔瑟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像模像样地穿着校服。

 

西撒愣了愣，抬头望向男孩的太阳穴处。无论是深沉的红光还是灵动的蓝光都已消失不见，棕褐色的发丝下只有光滑的皮肤，仿若真正的人类。

 

他突然感到一股可笑的荒谬感。

 

而乔瑟夫此刻还在庆幸西撒没有卷入那场暴乱，他伸手想给男人一个久违的拥抱。西撒制止了他，眼神复杂：

 

“你这是找到新主人了？”

 

“额……嗯。”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完全忘记自己“仿生人”身份的乔瑟夫恍然意识到他们身处何地，僵硬地给出回应。

 

“没想到你这么蠢的仿生人也有人要啊。”西撒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如往常般揉了揉他的头发，“居然还让你陪同上学，一定是个不错的家伙。要好好生活下去啊，乔乔。”

 

乔瑟夫张了张口，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但他必须说点什么：

 

“他很好，是他让我来学校的，不，我是说……哦，那个LED灯，我把它拆掉了，拆得很好吧？我过得不错，人类给了我一堆新衣服……”

 

 

 

史上最糟糕的辩解。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向西撒坦白的场景，而当秘密暴露的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却只敢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土里，说着些自己也不信的浑话。

 

平时能言善辩的乔瑟夫一股脑把他能想到的借口全都抛了出来，抱着渺茫的希望，尽管自己也知道它们堆叠在一起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讲到最后，他甚至不敢去看西撒的表情，只是低下了头。

 

好吧，他现在真是只鸵鸟了。

 

“仿生人是不会撒谎的。”他听见西撒吸了口气，话语里压着几分隐忍，“乔乔……你在撒谎吗？”

 

没准备得到他的回答，乔瑟夫只感到头顶的温热逐渐远去。

 

“注意安全。”西撒收回了手，不愿在这里再多呆一秒，“我就不多说了，毕竟你那么喜欢人类不是吗？”

 

不是错觉，乔瑟夫这回清楚看见了男人嘲讽的眼。

 

西撒转身欲走，乔瑟夫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凭本能拉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

 

他恍惚有种预感，如果此刻放西撒离开，可能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

 

乔瑟夫牢牢攥着西撒的袖子，低着头，嗓音沙哑：

 

“不要走。我一直都想问你……既然那么讨厌人类，为什么却……”

 

“为什么却那么像一个人类？”

 

烦躁地打断问话，西撒终于坦然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用一种乔瑟夫从未见过的阴冷眼神注视着他：

 

“因为我曾经模仿人类，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你好奇的所有那些，料理技术也好，睡眠习惯也好，都是从我的前主人那里学来的。”

 

“这样的回答您满意吗，尊贵的人类小少爷？”

 

乔瑟夫不喜欢西撒这样称呼他。在贫民街时，他也不喜欢西撒叫他“废柴仿生人”，但那时他敢大叫着让西撒改口。而现在……他抿了抿唇，觉得西撒就算叫他“贝利”，也比什么“小少爷”来得令人好受些。

 

“曾经，我以为我能成为人类。”西撒从手腕处一点点抠开男孩紧握不放的手指，强硬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掌心分开。

 

拎起乔瑟夫被扒下的右手，仿生人炫耀般地向他展示人类无法企及的怪力，顺便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但现在我觉得无所谓了。成为人类有什么好呢？过分脆弱的生命。”

 

敏锐察觉到西撒现在的情绪不太正常，乔瑟夫皱了皱眉：

 

“你的前主人是？西撒，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

 

 

 

一直刻意遗忘的人被重新提及，西撒怔然间有些恍惚，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类，骤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个混蛋，口口声声说爱我，让我好好呆在那个家……其实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实验品。”

 

人类总是这样，轻易地谈及爱，又轻易地抛弃它。

 

在那个潮湿的阴雨天里，他永远失去了家。

 

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流落到贫民街后，这些问题西撒曾经思索过无数遍。数据翻涌的脑海第一次捕捉到一个只适用于人类身上的词语：痛苦。

 

一个仿生人，艰难地违背自己所有的程序，学会了痛苦，学会了憎恨，学会了远离。

 

那个人是这样，乔瑟夫也是这样。

 

他曾目送着乔瑟夫离开自己的世界，自以为是还给他自由，实际上又是一场可笑的抛弃。

 

他再次被人类抛弃在原地。

 

 

 

醒悟过来的瞬间，有杀意从西撒急速运转的程序中涌出。那些贫民街看不见光的日子里，他可以遗忘一切，却唯独忘不了对人类的憎恨。

 

 

 

……但是，那可是乔乔啊。

 

在指尖掐上男孩脖颈的一刻，西撒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警报声，模糊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那个躺在废墟中笑得比向日葵还好看的男孩，那个蹲在贫民街街头被自己背回家去的男孩，那个坐在桥洞下和他谈论老鼠与猫的男孩。

 

不是什么低型号的仿生人，而是有血有人的人类。

 

他的手颤抖起来，止住了向前的动作。

 

 

 

但校园中感应到仿生人暴动电波的警卫系统没有放过他，黑洞洞的枪口从后方瞄准了仿生人的电子心脏。

 

“！！！西——撒！小心！”

 

乔瑟夫被学校突然启动的警卫系统吓坏了，顾不上下一秒就要掐死自己的西撒，一把扑住了男人的腰，带着他往地上滚去。

 

 

 

有一点西撒没有说错。

 

那就是人类的生命的确过分脆弱。

 

西撒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类的血液炸开……从乔瑟夫胸前。

 

多么讽刺的红。

 

 

 

 

08

 

 

乔瑟夫从噩梦中惊醒。

 

西撒冰冷的神情如同一层薄雾蒙在眼前，让他霎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怔忡过后，一股剧痛席卷过心脏，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果然只有痛感才最易使人清醒。

 

在护士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中，乔瑟夫冒着冷汗、咬牙开始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指尖触摸到胸前粗糙的纱布，血腥味刺激着嗅觉，已经发白的视野变得更为晕眩。

 

最初是糟糕的成年派对，然后是和西撒的相遇，接着……是他们在贫民街的那些日子，他躲藏在谎言背后，洋洋自得地享受着仿生人先生对自己的偏爱，放任自己遗忘这份情感背后的代价。

 

所以谎言被揭破，他们的争执来得那样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他与西撒相识的时间太短，直到决裂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们其实对彼此一无所知；而那段时光又太过珍贵，仿佛昨天他们还一起蹲在贫民街的路口、在晚风中吐槽着人类的无耻行径。

 

 

 

现在，他躺在被消毒水气味填满的空白房间里，没有LED灯的伪装，没有摆放在桌头的向日葵，也没有低头看书的西撒。

 

回归人类的身份，失去所有他本就不该拥有的事物。

 

他彻底失去了西撒的信任。

 

乔瑟夫咬着枕头，碧色的瞳孔有些涣散，沉默地注视着仿生人护士将一管止痛剂注射进血管。护士小姐太阳穴处跳动的蓝光映入眼帘，刺得他莫名想流泪。

 

一个成年礼上的玩笑，既是他与西撒相识的契机，也是他们决裂的根由。

 

“这个止痛剂，效果来得有点慢啊。”乔瑟夫扯扯嘴角，小声抱怨道。他的胸口此刻还是酸胀得发疼。

 

“虽然已经取出子弹，但枪击位置离心脏很近，需要静养几个月。”没有理睬他对药剂的质疑，护士小姐将手术报告交给年轻人，“你到医院时是你家人为你签的字，但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他。”

 

枪击？乔瑟夫的大脑运转得有些迟钝，听到这个字眼后愣了片刻才模糊想起——在他陷入昏迷前，学校的警卫系统险些要当场销毁情绪失控的的西撒，所幸的是他替西撒挡下了背后的一枪。

 

乔瑟夫突然觉得伤口疼得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样的苦果本就是他咎由自取。

 

“丽莎丽莎吗？她是我母亲，你们拨通SPW财团的联络电话应该可以问到她的消息。”乔斯达家的独子叹了口气，准备应对之后母亲大人的责问。

 

护士小姐翻动病历卡的手顿了顿，皱眉反问：“丽莎丽莎？哦不，签字的并不是她。”

 

“那就是伊丽莎白，都一样，我母亲有两个名字。”

 

“不不，先生。”护士小姐终于停下手头记录的动作，转身将签字担保书递了过去，“我想，签字的并不是一位女性。”

 

“西撒，你认识他么？”

 

看到乔瑟夫懵然的脸，护士小姐用手点点自己的脑门，回忆道：“我记得是位金发的男性，嗯，脸侧很有好看的胎记。跟着救护车送你过来时，浑身都是血，我是说你的血……他那时神情慌张到不行。”

 

“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那么关心你……是你的哥哥吗？还是朋友？”

 

乔瑟夫惊讶地张了张嘴，这则突然的信息带来的冲击有些大过了头。他瞅着手里薄薄的签名单，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直到视线快把纸张望穿，才相信了这位女士的话。

 

上面的确写着那个人的名字。

 

可能因为太过匆忙而忽视了力道，「Caesar」短短几个字母在落笔时甚至刺破了纸张，一下刺入乔瑟夫内心最歉疚的角落，让他眼眶发热。

 

他用指尖去触碰那个名字。在写有“西撒”的笔迹最后，墨痕突然断去了些许，可以猜到当时男人似乎是停顿了一会后，才补上了最后一个字母——「Z」。

 

 

 

“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乔瑟夫猛然抬头，怀着感激的心情询问起护士。

 

“在你的手术室门口。你进去后他就一直守在那里……当然没等到你出来，他就被警察押走了。”

 

“警察？！”乔瑟夫呼吸一窒。

 

 

——————

 

 

“西撒？你是说那个在学校里暴走的异常仿生人吗？”赶到警局后，来接待乔瑟夫的恰巧是当初“好心”将乔瑟夫送去学校的警官。

 

“异常仿生人”的称呼让乔瑟夫忍不住皱紧了眉，纠正道：“没有暴走，我是被校园里的警卫系统误伤的。”

 

“哦对，我记得你，乔瑟夫.乔斯达，这起事件的受害者。”对年轻人还算有耐心的警官大人翻看起档案，“你现在不在医院修养没问题吗？”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避开医护人员查房后溜出来的乔瑟夫有点心虚，伤口处隐隐传来撕裂的痛感……但这次他不想再错过了。

 

找到西撒，找到他，乔瑟夫在心底坚定着。

 

“我们在学校门口找到了那个仿生人，奇怪的是，他看到我们后并没有逃跑。”说到这，警官抬起头来，探究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男孩，“他执意将你送上救护车。确认他的确没有攻击意向后，顾虑到你的生命安全，我们是在医院逮捕的他。”

 

“那他现在在哪？”

 

“监狱。”

 

“监狱？！”乔瑟夫发出一声惊叫，差点没忍住脏话，“你们凭什么关押他！”

 

“凭他是异常仿生人，并且自行拆除了辨识用的LED灯。这样的存在，放任他流窜在人类社会，难道还不够危险吗？”

 

被乔瑟夫愤怒的眼瞪视着，警官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我看出他并不想伤害你……但最近仿生人暴动频发，上面怀疑他和暴动集团脱不开干系。”

 

“他没有。”

 

乔瑟夫在撒谎，他隐约猜到了贫民街或许和最近的暴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知道西撒是否参与了进去。西撒的确是憎恨着人类的——这个事实让他咬了咬下唇，继续坚持：“他没有参与。”

 

“他有没有参与不是你说了算，要他自己开口。”

 

警官头疼地注视着乔瑟夫，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来：“只有仿生人才不会说谎，遗憾的是西撒似乎并不打算招供……我猜，你接下来会要求我带你去监狱是吗，乔斯达少爷？”

 

乔瑟夫揉了揉鼻子，咧开嘴一笑。

 

拎上车钥匙，在前面带路的警官大人最后提醒了一句：“我们最好快点，不然你惦记的异常仿生人可就不在监狱了。”

 

“为什么这么说？”乔瑟夫快步跟上，从警局到城郊的监狱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

 

“不提供口供的情况下，危险的仿生人罪犯都会被送去处理站。”

 

乔瑟夫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

 

仿生人处理站，或者说，仿生人的坟场。

 

 

 

09

 

 

男孩自从上车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被压抑的气氛所感染，警官自觉提高了车速，毕竟乔瑟夫阴沉的脸色实在有些吓人。

 

真是的，这个小少爷，到底有多在意那个仿生人啊？到达监狱门口后，目送乔瑟夫狂奔离开的背影，又充当了一回司机的警官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0513号，仿生人犯人西撒是吗？目前还在关押中，预计下午送去处理站。”气喘吁吁跑来询问的乔瑟夫正好撞上换班的狱卒们，其中一人还算友善地回复道，“你是要……探监？”

 

“是的，需要办理什么手续吗？”乔瑟夫低头掏了掏口袋，该死，他的证件还在学校。

 

“给仿生人探监？”某个狱卒发出声怪笑，“可真够稀奇的。原来仿生人不仅能当作亲生儿子抚养，连犯罪了还有人赶着探望啊~”

 

乔瑟夫翻找的手顿住，攥紧了拳笑问：“喂喂，你在讲些什么鬼话？”

 

无视同事投以的不赞同的眼神，狱卒嚣张地回讽：“说的就是你，在这里充当什么烂好人。调查资料里可都写明白了——那个把仿生人当作人类孩子教育的父亲，最后不也还是选择了抛弃。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西撒的……父亲？猝不及防接触到西撒不为人知的过去，乔瑟夫霎时间忘记出声反驳。

 

自以为对方心虚的狱卒更加变本加厉：“区区一个仿生人，就因为你们这些伪善的家伙给他错觉，便真把自己当作人类了。简直太荒唐了不是吗？”

 

符合着他的话，其他一些狱卒也跟着低笑出声。

 

乔瑟夫站在嘈杂人群中，感到一股刺骨的凉。随后，冰冷的怒意蔓延过他的大脑。

 

他默默脱下外套，用最后残留的清醒意识开始祈祷：原谅我，艾丽娜奶奶。可能我要扛着枪伤，在监狱痛殴司法人员了。希望您可爱的孙子能在自己痛死前，先掐死这些口无遮拦的渣滓。

 

 

 

但显然老天也舍不得这么可爱的男孩犯下杀戒。

 

在乔瑟夫的拳头贴上那个混蛋的鼻梁、还没来得及给他的肋骨也来一脚时——有人匆忙赶来打断了这场暴力的施行。

 

“跑了！有犯人跑了！”有谁大声在喊。

 

哦，那又如何。趁着周围人都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乔瑟夫回头继续动手，如愿以偿地踹断了脑中惦记着的肋骨。

 

“是那个异常仿生人，刚刚越狱了！”

 

“哈？！”

 

瞬间扔下手中哀嚎的混蛋，乔瑟夫急忙跟着混乱的人群往监狱中赶去。

 

 

———————

 

 

0513号房间空空如也，西撒的确已经逃狱离开了。

 

监狱现在乱成一团，自然没人有空来惩治一下乔瑟夫这个非法“游客”。

 

什么啊……真是的。乔瑟夫捂着渗血的伤口，找了个地方安静蹲着。该说不愧是小西撒吗？轻易做到了其他犯人做不到的事。

 

可恶，早不越狱晚不越狱，偏偏赶在现在。

 

要是西撒早走一步，他也不用撞上那个倒霉蛋，为了揍他，乔瑟夫的伤口崩裂得十分具有美感；要是西撒晚走一步，说不定还能撞上面，他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捡到个机会能“英雄救美”一下。

 

虽然肚子里揣着大堆对西撒的抱怨，但乔瑟夫还是在监狱嘈杂的人声中，心情舒畅地勾起了嘴角。

 

在乔瑟夫终于处理好伤口、准备离开监狱时，他的终端手镯突然颤抖了一下，有短讯来了。

 

 

 

 

10

 

 

“呼——”并不知晓远处乔瑟夫对自己的埋怨，西撒叼着一堆从监狱顺来的资料档案，抄小路翻墙回到了贫民街。

 

感谢监狱也建在城郊，西撒由衷地庆幸道。不然让他光凭双腿跑路，真的没把握不会在半途被警察抓回去。

 

最棘手的倒不是警察，开玩笑，他一个仿生人撂倒十个人类大汉还是轻轻松松的。

 

但人类持有的武器很具威胁性。要不是狱卒们对仿生人干扰器过分自信，让已经拆除了网络连接系统的西撒钻到了空子，恐怕他今晚就要躺在回收站安眠了。

 

也许乔瑟夫自己都不知道，他有一点没有说错。

 

仿生人革命由贫民街东街的德国仿生人发起的，西撒并没有参与。他那天前往学校完全是为了寻找他多年未联系的人类妹妹，遇见乔瑟夫是预料外的巧合。

 

乔瑟夫，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的瞬间，西撒又依稀回想起了那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呼吸一窒。

 

希望他在医院里已经康复了。摇摇头，特意不去管那些复杂纠缠的思绪，西撒理了理手中的资料，开始慢慢阅读起来。

 

这是警局对他的调查记录。

 

第一页是个人信息，记载了他的型号、类别、生产年份……还有，所属主人。在前主人那栏看到「马里奥.齐贝林」这个名字时，西撒的处理器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又被名字后面的括号吸引走了目光。

 

似乎不敢置信，西撒又用手指轻轻抚摸上那个小小的括号，确认它真实存在后，陷入了难言的迷茫。

 

“已故……是什么意思？”

 

死亡。那个他憎恨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已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他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

 

巨大的冲击让西撒的指尖微微颤抖，翻开了下一页。

 

「马里奥.齐贝林：仿生人科学家，于七年前六月的某场演讲活动被当场枪杀。毕生致力于仿生人人类化相关研究（其余助手身份不明）；由他所设计的一系列情绪插件是目前异常仿生人激增的根源之一；国际一级重犯；研究资料现已全部销毁。」

 

“怎么会！”西撒惊呼出声，“七年前六月？”

 

他明明是在六月底被执行抛弃程序的，那时候……马里奥已经死了？

 

即使马里奥将他当作亲生孩子教导，但作为他名下的仿生人，明显也属于研究资料之一，按判决来说该被交由法院销毁。

 

而被抛弃的仿生人是没有所属权的，自然能逃过裁决。

 

一切似乎都已清晰明了——是马里奥生前将权限委托给了同事或助手，让他们在自己死后偷偷执行了这场实为保护的“抛弃”。

 

 

 

西撒坐在桌前愣了半天，猛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从书架最高处落满灰的角落摸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放满了马里奥……不，父亲设计的情绪插件，是当初还没公布于众的研究成果。

 

流落到贫民街后，西撒忍痛将它们从身上全拔了下来，太阳穴处的LED灯便也是在那时顺手砸碎的。

 

纵然乔瑟夫总吐槽说西撒太像个人类，但实际上与真正的人类相比，他的情感系统还是残破的。而有了这些，仿生人便能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

 

摸索着代表「悲伤」的插件，西撒最终也没将它插进自己的侧颈，而是把头深深埋进了臂弯。

 

“对不起，父亲。”

 

“对不起。”

 

 

 

尽管不想承认，但乔瑟夫的小礼物现在帮了他一个大忙。

 

西撒拿着乔瑟夫交给他的终端手镯，时隔多年，第一次尝试登录网络系统。身份识别出乎预料的顺利，在连接上终端的刹那，父亲的声音穿过久远的时光，以电波的形式在耳旁响起：

 

“欢迎回来，西撒.齐贝林。”

 

年轻的齐贝林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姓氏。

 

西撒从未想到，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会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知道真相。

 

他继承了齐贝林的权限。

 

他在这片数据的星海中抬头仰望，逐渐明白了父亲用意为何。

 

西撒.齐贝林，似人非人；拥有仿生人的名字，却被冠以象征着人类血脉的姓氏——谁都无法将这份家族的荣誉夺走。

 

 

 

11

 

 

“你知道吗，西撒，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将仿生人解放。当仿生人自身开始渴望自由时，他们便真正自由了。”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马里奥第一次带他出门时，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们并肩走在阳光里，像极了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父子，科学家坚毅的脸庞上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点开联系列表，西撒略显生疏地操作着终端，费了些功夫在加密的联络信息里找到了父亲当初的同事「S」。

 

将情绪插件的数据通过网络上传了一份给「S」后，西撒来到东街，敲开了那个德国军用型仿生人的门。

 

无视修特罗海姆诧异的神情，西撒将盒中的插件本体一股脑儿全塞给了这个德国佬。

 

“收好，对你们有用。”

 

“什么什么？”将东西递给身旁的仿生人革命兵后，修特罗海姆不满地扶好被撞歪的帽子，“不解释一下么，西撒？”

 

“你们会知道怎么用的。”

 

不愿意多讲，西撒转身准备离开。

 

“喂，你还是不准备加入我们？”

 

西撒挥挥手，留给革命军们一个背影，独自走远了。

 

“不去追吗，上校？”身旁的小伙抬头向他们的首领问道。

 

“算了……自从马克走了之后，我就经常搞不懂西撒那个家伙的想法了。”修特罗海姆清点了一下插件的数目，隐约猜到了这都是些什么。

 

“我就知道，他一直是我们当中最特别的。”

 

“是说他比我们更像人类吗，上校？”

 

修特罗海姆爽快地笑出了声，没有回答他，转而岔开了话题：

 

“去休息吧伙计们，我们还有场硬仗要打。”

 

 

——————

 

 

做完这一切后，西撒走在贫民街阴暗的小路上，突然感觉有些寂寥。

 

这七年间，他似乎完全是依靠着胸中对人类的憎恶，行走下去、活了下来。而心结解开后的现在……他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被警局通缉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或许他该离开这儿，在城市的四周流窜、苟且偷生，直到所有的零件因老旧报废。

 

又或许他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等警察们找到自己，最后在人类的怒意中变成回收站里一堆没用的金属。

 

权衡一番，似乎后者更能让齐贝林接受。坦然选择好道路，西撒甚至还有闲心赞美了一秒自己的乐观精神。

 

 

 

他回到了那片常去的河堤。

 

路过护城河时，西撒低头看了一眼——要是自己还装着LED灯，那么现在一定跳动着红光吧？想起乔瑟夫那呆小子太阳穴处24小时亮着的红灯，他忽然觉得怪滑稽的，于是咧开嘴笑了笑。

 

抚摸着腕上的终端，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给乔瑟夫单独留了一条讯息，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读到。

 

 

 

12

 

 

西撒一直走到了桥洞下，这里昏暗阴冷，废弃的集装箱杂乱地堆叠着，是流浪汉临时的遮蔽所。掸了掸灰，西撒在那堆集装箱的最上方找了块空地坐下，随后又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烟含在嘴中。

 

桥洞之外，太阳柔和而无私地倾洒着光辉。

 

明明连烟草的味道都嗅闻不见，他却感到了一股陌生的温暖与宁静。

 

凝望着那片光与暗的交界处，西撒想了许多许多。比如拥有了情绪的仿生人到底能不能被人类所接受；人类和仿生人下一步到底该如何抉择……但这些都已和他无关。

 

因为下一秒就可能有敬职的警察冲进来将他拆解个干净。

 

幸运一点的话，当初他将乔瑟夫捡回来的回收站或许会成为他的长眠之地。

 

这也蛮好。

 

他又想起了马克，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伪装成人类只为买束鲜花送给一位从未见过向日葵的贫民街女孩，最后在枪口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哦，对了，贫民街的姑娘们，希望革命军能把那些情感数据带给她们。如果能发自内心地微笑，她们一定会比鲜花还要美丽动人。

 

弯弯绕绕，他最后还是想到了乔瑟夫。西撒点烟的手顿了顿，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仿生人有灵魂的话……

 

上帝啊，请允许我把他珍藏在灵魂的最深处。

 

 

————————

 

 

他自灵魂深处蹦出，凝化成思念的实体。

 

不是幻觉，乔瑟夫.乔斯达从暖阳中奔向这片阴影，充满朝气的声音带了几分嘶哑。

 

“西撒！”

 

西撒的烟滚落在地上，他瞪大眼睛，像是不明白本该在病床上的人怎么会突然找到这里来。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乔瑟夫便扑过来给了他一个满满的拥抱。

 

显然对自己195公分的身高毫无概念，乔斯达少爷撞倒了一大片集装箱后，抱着西撒在升腾起的尘埃中翻滚了一圈，最后砸在结实的地砖上。

 

 

 

霎时，西撒淡泊的心境不仅瞬间荡然无存，还想给身上的蠢蛋一脚好让他快点滚蛋。

 

但胸中蓦然涌上的酸涩与庆幸让他抱紧了身上的男孩。

 

“你怎么没待在医院？伤口……怎么样了？”

 

“伤口裂开了，好疼。”乔瑟夫将脑袋埋进西撒颈侧的金发，吸了吸鼻子，“不能待在医院，要来见你。我看到你的讯息了，乔瑟夫好不容易赶在警察前面找到了小西撒。”

 

西撒挑了挑眉：“你就不怕被当成共犯一起被抓走？”

 

“抓走，去哪里？是西撒轻轻松松就能离开的监狱，还是我躺着挺尸了三四天的回收站？”乔瑟夫抓紧西撒的手臂，试着和男人打趣。

 

“恐怕要换一换乔乔，这次轮到你进监狱参观，我去回收站睡觉了。”

 

“哈哈，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他们凝望着彼此，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露出微笑。

 

 

 

 

并肩躺在地上，鼻翼间是潮腐的霉菌味，他们默契的谁也没开口，共同享受着这难得的共处。也有可能是最后的共处了，西撒这样想。

 

乔瑟夫还不知道西撒的打算，外面现在很危险，他开始盘算着与仿生人一起流亡天涯需要准备些什么。

 

直到西撒突然开口打断他的思考：

 

“乔乔，你要带我走吗？”

 

乔瑟夫点了点头，想到他们现在并肩躺倒的姿势可能让西撒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他又握紧了身旁人的手：

 

“我和你一起走，亲爱的逃犯先生，第一站你想去哪里？”

 

“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西撒回握住乔瑟夫的手，放任自己贪求着掌心的温度，“你家怎么样？”

 

“当然可以……诶？”

 

乔瑟夫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吓了一跳，碧色的眼睛睁大了向西撒望去。

 

“小西撒要来我家当然行，可是我觉得B市的贫民街也不错，很安全，可以躲避好一阵的追捕。”

 

天知道乔斯达家的小少爷什么时候觉得贫民街比自己家还来得惬意，但当事人显然乐在其中。

 

听出乔瑟夫规劝的话意，西撒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你搞错了一点，我不会让你和我一起流亡的。”

 

对上男孩迷茫的眼，西撒用比以往更坚定的口气告诉他：

 

“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不久后仿生人和人类的冲突会越来越激烈，甚至可能发生战争……乔乔，你不是什么罪犯，好好呆在这里。”

 

“难道你就是罪犯了？！你做了什么？就因为你是那个科学家的儿子？还是因为那该死的‘异常仿生人’标签？”

 

乔瑟夫红了眼的模样有些吓到西撒，他愣了愣：

 

“……你都知道了？”

 

“嗯。”在监狱偷到西撒的资料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看完的，“起码西撒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危险的罪犯。”

 

“对乔瑟夫来说，西撒是很重要的存在。”

 

西撒怔怔地望着乔瑟夫坚定的双目。啊啊，这可怎么办呢？西撒.齐贝林，你真的舍得丢下他，丢下乔瑟夫，自己离开吗？

 

熟悉的温暖落在乔瑟夫头顶，金发的男人揉了揉他沾满灰尘的乱毛，笑得无奈：

 

“我刚才问你要不要带我走……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紧急按钮吗？”

 

“也是在这里，我向你许下过承诺。”

 

【“最坏的情况下，启动这道程序。”

 

“就算你陷入休眠。我带你回来。”】

 

西撒过去在桥洞下的誓言依稀回荡在脑海，乔瑟夫的双唇颤抖起来，猜到了西撒想说什么。

 

“不行，西撒，不行……我们会有其他办法的。”

 

感受到乔瑟夫剧烈波动的情绪，西撒给了他一个拥抱。

 

“不用害怕，乔乔，会没事的。我相信你，正如同你信任我一般。”

 

 

 

【“我保证，会让你再次醒来。”】

 

西撒安稳的嗓音和那时许下的承诺重叠，乔瑟夫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他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哽咽着承诺：

 

“我保证，会让你再次醒来，我保证。”

 

西撒闭上了眼。

 

“现在，启动这道程序吧，乔乔。”

 

 

——————

 

 

昏暗的桥洞下是阳光照耀不到的世界，而他们在这片永夜里进行最后的拥抱。

 

乔瑟夫死死叼住西撒的侧颈，拼命压抑喉头快溢出的呜咽声。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而他只是更用力地咬下去，颤抖着用牙齿刺破那片仿生皮肤、割断纤维制的血管，最后埋入西撒模糊的血肉间。

 

倘若西撒真正有血肉的话。

 

蓝血汩汩地自伤口喷涌，又从乔瑟夫牙间流溢出来，最后慢慢滴落在本就肮脏的地砖上，干涸成冰冷的暗色。西撒其实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但他沉默地注视乔瑟夫紧锁的眉间，读懂了他的痛苦。

 

脑海中的警报程序拉响，按照应急设置，西撒将无差别转到攻击模式，将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存在终结。

 

但西撒只是伸出双手，拥住面前流着泪的男孩，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偏头笑了笑。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乔瑟夫头顶。

 

 

 

在他睡着后，乔瑟夫会带他离开这片他迷失了、沉落了七年之久的灰暗沼泽，带领他重回那片暖阳之下。

 

乔瑟夫.乔斯达会带西撒.齐贝林回家——这个念头涌上脑海的一刻，西撒突觉有晶莹的液体从自己的眼眶滚落。是乔瑟夫的泪水，它们轻轻滴洒在西撒的脸庞，却同时倾诉着两个灵魂的心声。

 

仿佛他们此刻已经糅为一体。

 

身体内的警报继续发出刺耳的尖啸，拿回身份的齐贝林却全然不顾，他慢慢从男孩颤抖的眼睫开始，细心舔吻去他侧脸上每一颗泪珠。

 

即使乔瑟夫的牙尖还埋在那致命的开关上，即使西撒瞳孔中的光辉逐渐黯淡到灰霾，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能否再次醒来。

 

但他还是愿意将最后的温柔与爱献给乔瑟夫.乔斯达。

 

他的男孩。

 

 

 

 

——How to explain 正文完——

 

 

 

 

后记：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

 

最初只是想写伪装成仿生人的乔瑟夫在贫民街鸡飞狗跳的欢快日常，但在过程中还是忍不住展开了一点世界观，所以有了这样的产物。

 

关于人类与仿生人的未来，正像西撒文中所思考的那样，其实谁也不知道会走向怎样的境地，他能做的也只是将父亲的心血交给需要它的人而已，更深的冲突只能交由时间去解决。

 

关于本篇里波纹组的立场，他们可能不会代表人类和仿生人，站到这场冲突的最前锋；而是在这场骚乱中贯彻自己的观念，尽己所能帮助能够帮助的人。

 

于是写下了这篇大动乱前夕的一个微小的、只发生在两个男孩之间的故事。整个故事的脉络也很简单，相遇、相识、误会、解开心结……最后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回过头来看，其实有很多剧情写得不够满意，希望之后自己能有所进步。为波纹组写文真的很开心www

 

可能会随机掉落一些补充性质的番外。

 

让我们下篇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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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6全文补档：审核放过我吧，别再屏蔽了，这一篇真的清水到不行Orz